树懒在泥沼中游泳,我与路人击掌.

遗骨应葬于净土

    “他们曾嘲笑过我的鞋印。浅薄,一抔黄沙便能够淹没的平凡鞋印。”


    旅人不再负隅顽抗,顺从肉体的疲劳与精神的倦怠脱力地向后倒下。可还没休息数秒,便被炙热的黄沙从幻境里扯出,拽回到残酷的现实。即便不到中午,烈日也仿佛点燃了空气一般灼烧着肺部,将视线所及之处尽数扭曲。触手可及的水汽在目光下沸腾蒸发,眼球因阳光的烧灼,刺痛着神经每分每秒都在颤抖,宛若被黄沙掩盖,如蛛网之上的蝴蝶一般无力。

    干咽一口苦涩的唾沫,趁着背上的行囊再添重负之前,需从这片沉重的世界逃离。无人搀扶,旅人拄着一根枯朽的木棍,拖着沉重的躯壳一瘸一拐地行走在炼狱里。

    一不留神,手中拐杖经不住行囊的沉重,不打招呼地先一步回去了。旅人抛下了断成两截的木棒,从脚边抽起一根陈旧的长矛,拄着那根绊倒自己的兵器,徘徊在昔日的沙场上,试图将乌有的汗水幻化成鲜血,想要把曾经的战士唤回到身旁,毋须听从所谓善意的叮嘱,只需顺从此刻欲望的疯长。旅人不愿一瘸一拐地行走,甚至想要就此匍匐着爬行,但不想同蜥蜴同道,亦不想成为蟒蛇的食粮,他便拄起了长矛行走。

    脚下有蟒蛇经过的痕迹,在旅人的眼里却成了友人的足迹。烈阳终是扰乱了他的神志,晃晃悠悠,宛如痴呆的暮年老人。

    望着昔日战友的足迹,旅人看得出神。那是他们自诩深刻的痕迹,常向旅人夸耀自己的成功的鞋印,旅人都记在心里,暗自发誓有朝一日也要踩出一片独一无二的花园。

    每当他们换上一双新鞋,总会带一瓶红酒来拜访旅人,打着交心的名义,对自己的成绩夸夸其谈,炫耀那画在自己生命当中浓墨重彩的一笔。旅人恨不得将杯中的红酒泼向这些强者,稀释他们黑白的人生,再划上一根受潮的火柴,以最为无趣的妒火点燃这些人类的残渣。

    但他们作为自己为数不多的友人,旅人下不了手。即便自己只是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的累赘,受尽了屈辱与折磨,也只有他们愿与旅人推心置腹,哪怕自己的言语毫无意义,也只有他们愿意装作倾听。尽管旅人心怀怨恨,却也哄骗自己将他们当做了友人。只不过,谁都没有在人前脱下过自己的鞋子。


    尚未陷得太深,旅人在理智消磨殆尽之前惊醒。意识到自己的愚昧,险些要被难以忘怀的旧事谋杀,旅人抬起左手,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留下了一块通红的印记,卑微的愤怒也就散了。能够经常自我谴责的人,一定不会对自己真正感到愤怒,因为没什么是能比自我谴责更让自己感到愤怒的了。

    他倚靠在胡杨树下,小心翼翼地喝着所剩无几的水。若是在这个时间继续将肉体暴露在烈阳之下,光线便会如钢钉一般洞穿躯壳。最开始觉得疼痛的是皮肤,再那之后伤痕便会蔓延到骨头里,再怎么说也都不是人类所能承受的痛苦。藏匿在阴暗的角落也未尝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,若是向光而生却招致了光明焚身,那才是最为可悲的下场。


    尽管旅人现在饥肠辘辘,却也不能将包里的干粮用以果腹。咀嚼干粮会让本就苦涩的口腔更加干涩,下咽的感觉会刺激神经,让口干舌燥的旅人失去理智。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可笑的疯子,旅人不得不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,倚靠着胡杨闭上混浊的眼。


    但喘息是不被这片炼狱允许的。万物生存在同一个世界,遵循同样的法则,天平不会倒向任何一方,地狱也不会袒护任何生灵,它们必须忍受着燥热酣睡,又岂能容忍人类享受着荫蔽入眠。闭眼是火葬的尸首,睁眼是焦灼的木偶,旅人不愿沉沦,背上行囊继续行走。


    旅人已经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的路了。足迹从沙漠的尽头蔓延过来,又将伸向眼前的城市。他确信自己没有癫狂,纠着一张不可置信的表情的脸。他确信自己从身后出发,却不曾想到会绕会原点。脚印早已无从考究,可城市却映入瞳孔。顺着指南针的指向径直前行,可究竟是它坏了,还是旅人疯了,他自己也分不清了。


    旅人撕心裂肺地吼叫,低着头发了疯似的奔跑,满眼都是哀伤,泪水狂涌而出。不再顾忌残存的生命,也不再压抑堆积的愤怒,舍弃理性的思考,抛下荒谬的希冀,成了一杆芦苇。


    “若是从噩梦身边逃离,又怎会绕回到墓旁。”

    都说噩梦是美梦的遗骸,那追寻美梦的旅人又是否在追寻着噩梦?指南针只会指向一个方向,绕开坟墓的旅人又是否偏转了它的准则?


    旅人奔跑到精疲力竭,呼喊到声音沙哑,再一抬头,却已看不见城市了。他似乎跑了很远,又似乎没跑多远,炼狱剥夺了旅人身上几乎所有的体力,背上的重负也在压榨着仅存的气力。向着城市狂奔的旅人,才跑出数百米远,城市就消失在了视野里。

    他跪倒在地,全然顾不上炙热的黄沙,仿佛用尽了全部气力,成了一具枯骨。没有用于埋葬的铁锹,也没有适合长眠的净土,自己根本就不曾好好安葬过美梦,如今招致了它们的报复或许也成了理所应当。

    可美梦是不会报复人类的,旅人就是因此才失了神。他不愿承认,自己至今为止携着的美梦都成了枯骨。沉重,残骸将这具残破不堪的躯体压至窒息。旅人不再挣扎,任凭这具沾染无数罪孽的躯壳陷入黄沙之中。他闭上眼,这一次或许就再也不会睁开了......


    落日的余晖撒在了这名罪人身上,他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。起风了,狂风刮走了淹没旅人的沙土,他挣扎着从黄沙中爬起。


    “这里,并不适合安葬。”


    炼狱并非用于安葬死者的遗骨,即便疲乏痛苦,也终究不能将它错当做适宜安葬的净土。葬礼应该庄严肃穆,死者的遗骸并非罪人的玩物,容不得他肆意妄为。葬礼上应有人吟唱哀歌,而非蛇蝎作祟,糟蹋了逝者的安息。埋下尸骨以后,应在坟前立起一座墓碑,无关名姓,只为给过路的乌鸦一处歇息的站所。最后,应有一位守墓人把守陵园,邀入乌鸦,驱走恶魔,以防搅了美梦。这皆是旅人的美梦。


    旅人披上了黑色的长袍,重新拄起拐杖,缓步朝着指南针上的方向行走,若是路遇挡路之石,便绕行而过。不会被人指责渺小,亦毋须担心受人唾弃,身怀美梦者,其身便是美梦。


    风起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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